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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说:&ldo;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rdo;我生性内向,懒于应对进退,怯于待人接物。
但是,在八十多年的生命中,也有几个知己。
我个人认为,冯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在漫长的开会历程中,有多次我们住在一间屋中。
我们几乎是无话不谈,对时事,对人物,对社会风习,对艺坛奇闻,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几乎没有丝毫分歧。
我们谈话,从来用不着设防。
我们直抒胸臆,尽兴而谈。
自以为人生幸福,莫大于此。
我们的友谊之所以历久不衰,而且与时俱增,原因当然就在这里。
两年前,我的朋友和学生一定要为我庆祝80诞辰,我提出来了一个条件:凡是年长于我的师友,一律不通知,不邀请。
冯先生当然是在这范围以内的。
然而,到了开会的那一天,大会就要开始时,冯先生却以耄耋之年,跋涉长途,从东郊来到西郊,来向我表示祝贺。
我坐在主席台上,瞥见他由人搀扶着走进会场,我一时目瞪口呆,万感交集,我连忙跳下台阶,双手扶他上来。
他讲了许多鼓励的话,优美得像一首抒情诗。
全场四五百人掌声雷动,可见他的话拨动了听众的心弦。
此情此景,我终生难忘。
那一次会上,还来了许多年长于我或少幼于我的老朋友,比如吴组缃(他是坐着轮椅赶来的)、许国璋等等,情谊深重,连同所有的到会的友人,包括我家乡聊城和临清的旧雨新交,我都终生难忘。
我是一个拙于表达但在内心深处极重感情的人。
我所有的朋友对我这样情深意厚的表示,在我这貌似花样繁多而实单调、貌似顺畅而实坎坷的生命上,涂上了一层富有生机,富于情谊的色彩,我哪里能够忘记呢?
近几年来,我运交华盖,连遭家属和好友的丧事。
人到老年,旧戚老友,宛如三秋树叶,删繁就简,是自然的事。
但是,就我个人来说,几年之内,连遭大故,造物主‐‐如果真有的话‐‐不也太残酷了吗?我哭过我们全家敬爱的老祖,我哭过我的亲生骨肉婉如,我哭过从清华大学就开始成为朋友的乔木。
我哪里会想到,现在又轮到我来哭冯至先生!&ldo;白发人哭黑发人&rdo;,固然是人生至痛。
但&ldo;白发人哭白发人&rdo;,不也是同样的惨痛吗?我觉得,人们的眼泪不可能像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几年下来,我的泪库已经干涸了,再没有眼泪供我提取了。
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
前几天,在医院里,我见了冯先生最后一面。
他虽然还活着,然而已经不能睁眼,不能说话。
我顿感,毕生知己又弱一个。
我坐在会客室里,泪如泉涌,我准备放声一哭。
他的女儿姚平连声说:&ldo;季伯伯!你不要难过!&rdo;我调动起来了自己所有剩余的理智力量,硬是把痛哭压了下去。
脸上还装出笑容,甚至在泪光中做出笑容。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的泪都流到肚子里去了。
为了冯至先生,我愿意把自己泪库中的泪一次提光,使它成为我一生中最后的一次痛哭。
呜呼!今生已矣。
如果真有一个来生,那会有多么好。
1993年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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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陈寅恪先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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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奇怪,我自己也奇怪:我写了这样多的回忆师友的文章,独独遗漏了陈寅恪先生。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对我来说,这是事出有因,查亦有据的。
我一直到今天还经常读陈先生的文章,而且协助出版社出先生的全集。
我当然会时时想到寅恪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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