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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比安从梦中醒来,一如既往地听见了敲击声,他来回翻转,又将头蒙上,但那声音却像击打在他颅骨上,随着他额上的青筋跳跃。
他睁开眼,正准备驱走那只没有眼色的鸟,却看见窗外一片漆黑——此时正值深夜,是乌鸦与人类都不应苏醒的时刻。
敲击声的源头不在窗外,反而很近很近,是来自他的床头,可那里只有一面墙。
于是法比安又想起鼠群的故事。
城堡外的夜静得骇人,仿佛这片土地上的生物都被活埋,他坐在床上,却像是漂在宇宙,他身在墙外,却像被困在墙中,他在一片由幻想构筑的恐惧中大喊,近乎疯狂地拍打墙壁。
但这似乎毫无用处,法比安仍在呼吸的间隙听见那墙中微弱而沙哑的呼唤,像是沉默开膛手远远缀在身后的脚步,又像是天启中唯一的幸存者对他做出的回应。
“是谁?”
法比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像被水包裹,模糊地在腔体中回响。
床下没有人回答,窗外没有人回答,法比安的身体里也没有回答。
敲击声的源头却变了,落在门旁,深夜的来访者在做催促。
法比安找不到鞋,他甚至都看不清自己的脚,这一刻,地毯上就像落满了虬结的蚯蚓,蠕动着要缠绕在他的趾头。
法比安仓促地点燃床头的蜡烛,虫群又变回了重复的昂贵花纹,地毯吞没了他落地的震动,他跟着那声音走,像是跟在一个隐形的领航者身后,两侧粗粝石砖上的孔洞反射不出蜂蜡燃烧的光,明明站在同一片土地,只隔了一个旋转楼梯的距离,城堡下层中回荡的拖沓怪声却像一场潜藏于浮华表象下的噩梦,与那座无法找到的地牢一样,是一段流传于低俗剧目中的荒诞传说。
推开一扇半掩的密门,眼前那向着黑暗深处绵延的石砖被其上的污渍覆盖,泥泞地包裹在软皮靴上,其上缠绕的白色丝状物令人想起某个巨型生物的血管,而法比安正走在它病变的体内。
引路的敲击声变轻了,取而代之的是鞭挞的破风声,锁链颤抖着在冰冷的石地上拖曳,还有一声声如同从脏器中传出的痛苦喘息。
这一切都是从最末端的牢房传来的,法比安熄了蜡烛,悄声躲在地牢出口杂乱堆放的木桶后。
而那受刑者却仿佛掩护他似的,忽然大笑起来,声音含糊嘶哑,“要找芬格尔,你何不到地狱中去呢!”
“我确信他还未死。”
这施刑人竟是法比安的父亲,他轻轻甩了下鞭,“你要是期盼着解脱,只需告诉我手札藏在哪了。”
法比安从未听说过什么手札的事,但芬格尔早在佛伦,甚至更北的国度都臭名昭着,几乎所有人,贵族,平民,甚至未受教化的野蛮人,都知道这个背叛者,就连神也将他驱逐。
上一个时代的纠葛仍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着,这或许就是所谓的秘密,他早该想到父亲在脖颈上悬挂的圣水,或许那正是另一人生命的预示——当水流尽时,便又一条生命回归于盖亚的怀抱。
这让法比安不得不重新审视父亲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不知道三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他想起了母亲的死,他也听见了受刑者艰难的呼吸声,父亲就像一只溺鬼,将一个个毫无瓜葛之人拖回那个残酷的时代。
这其中或许也包括法比安,他起初还会因狭窄空间中撕裂的风声而颤抖,但到后来他的身体与灵魂都麻木了,就连老鼠从他的皮靴上爬过,他也只是紧抿着嘴不敢出声。
头顶上逐渐传来走动声,是早起的仆从开始生火煮食了,隐约的玩闹声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鞭挞声停下了,他们再没说过任何一句话,法比安听见落锁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铁门在合上时颤抖,随着靴底与泥土粘连的步声走远了,法比安才从木桶后站了起来,他点燃了蜡烛,这才见到受刑者的真正模样。
那人赤裸着,裂开的皮肉向外层层叠叠翻涌,暗红的粘稠液体在伤口上凝成了膜,像是寄生于濒死虫豸上的艳色毒菌,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的绽放。
他垂着头,难说是被漆黑笼罩,还是他在依附其生长,只有那双玻璃般的晶体将明灭的烛光吞噬,烧灼着那对针一般的瞳孔。
与他对视像望进一片深潭,却在沉醉之余偶然瞥见鳄鱼的眼睛,法比安被吓得一步步后退,烛光摇曳着,差点熄了,他却反倒在屏息间看得更加细致——果然是非人的造物,五官挑不出错漏,血雾是他颊上点缀的红丝绒,但这一切都只是那双眼睛的陪衬。
法比安在跳动的火焰中看见了黑暗,那是底片中的光,他又在黑暗中看见了漫无边际的火,是熔岩中沸腾的灵魂,是地狱。
但那受刑者却用扬起的嘴角讲着截然不同的故事,一时间甚至让人以为恶魔能脱开肉体生存,他笑得很轻,像是呢喃,又像是无意间喷洒出的一股热气。
“你是丹的儿子……真不像,年纪还小吧。”
他一点口音也没有,就像是长久地在这片土地生活过,但异族已有三四十年再没出现在佛伦境内,法比安的感觉不亚于见到一头口吐人言的牲畜,有些稀奇,但这同时又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伤痕累累的野兽竟也可能拥有健全的思维。
只不过他实在没有忤逆父亲的方法,就等他哪天死了继承爵位。
“是你引我来的吧,抱歉,帮不了你。”
法比安攥着拳,从头至尾也没敢抬起眼来瞧他,说完就要走。
于是那受刑者连忙向前走了两步,束手的链条被扯紧,在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中绷直了,语气有些悲切:“我不奢求你帮我,只是希望有人能记住这个故事。”
地牢中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半晌,法比安才转过头来,看他满身的伤,就连长久的寿命也成了诅咒,法比安最终还是忍不住听他说了下去。
他的姓名难以用人类相对简易的发声器官记述,于是法比安姑且称他为赞克萨斯,他曾是敌军的将领,却在大撤退后被俘至今。
法比安并没有因此同情他,因为在记载中——至少在人类的记载中,恶魔才是挑起战争的那一方,远在北方边城外的荒原上,早有流放者被异族掳去养作牲口的说法,甚至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边城都流传着食人魔的传闻——街角的背光处不知烂下多少流浪汉的残尸,也看不清是被生吃还是在冻死后被嚼下了僵肉。
他被关押在此直至今日,仅仅是因为瞒下了一部手札的下落,这也正是故事的疑点。
“一个拥有完整人形的高等恶魔,怎么会连铁链也挣脱不开,我父亲不是法师,也没有神力加护。”
“对,对,”
但是受刑者捧起锁链来,叫他看银质枷锁上两侧的浮雕人像,血污薄薄蒙着,分不清男女与长幼,只知道左侧的睁着眼,右侧的垂着目,“只有我说出了相应的答案,真言锁才会解开。”
这是教廷里常用的手段,真正蒙受真言神关照的锁链或许不超过五个,但谁又会拿真正的答案去赌枷锁的真伪呢。
法比安不关心这些,他想起父亲丢失在战场上的情感,母亲的死,又忍不住频频想起那些私自蓄养恶魔性奴的贵族。
“我若是你,就据实回答了,不就是一个手札吗?不论是多高明的法师留下的,你避而不谈,它也不会落在你手上——还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呢?承认吧,你留在这里是有别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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