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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见苏玮又在向招待要&ldo;汉尼肯&rdo;啤酒。
苏玮宁可带尼尔去吃老豆腐、冷面,也不愿意让苏眉在这里吃得气派。
苏眉暗示她不必再过分,但苏玮有自己的一套。
她善于在很短时间内形成自己不容别人置疑的一套,包括付小费,她都在领导着中国的&ldo;新潮流&rdo;。
刚才离开&ldo;丽都&rdo;时,苏眉就发现苏玮娴熟而又不露声色地把一张十元的兑换券塞给了行李员,以至于就在她眼前的门卫都没看见她这个小动作。
机场就这样到了。
送走行李,办完一切手续,告别的时刻就来了。
但一切并非苏眉想象得那么悲痛欲绝,苏玮甚至有点神不守舍。
她拉着苏眉东窜西窜,还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一边走一边问苏眉记不记得她八岁那年患急性肠炎的事。
当时她上吐下泻,妈带她去医院,在医院门口碰见一个熟大夫。
那大夫不顾她的死活没完没了地跟妈说话,她就蹲在地上吐,吐着吐着居然发现这位男大夫穿着一双女式凉鞋,和她们班主任那双一模一样。
苏玮说她就一边吐一边研究他的女式凉鞋,她甚至还发现那大夫的大拇脚趾上长着灰指甲。
越研究越恶心,越恶心越研究。
尼尔对苏玮的故事半懂不懂,也不感兴趣。
他微微伏下身子只对苏眉说,现在他要给她下一个命令,分手时请她不要哭。
他说着拍着她的肩膀,像一个大人对一个儿童。
苏眉忘记了他那只能做小弟弟的后脑勺。
尼尔的&ldo;命令&rdo;反而使苏眉生出歉意,因为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哭,她甚至正为自己那迟迟不能到来的悲伤而感到焦急。
她觉得是机场大厅的嘈杂阻隔了她的许多真情实感,就像世界的嘈杂阻隔了人类的真情实感。
世界是太嘈杂了,她想。
乘美联航空公司航班的女士们先生们已经在&ldo;安检&rdo;入口处排起了队,她们只能在这里分手。
这支短队很快就缩得更短,苏玮仿佛没有任何准备地一下子就前进到入口处。
苏眉的喉咙突如其来地哽住了,她吞咽着不断涌上来的酸咸的泪。
就要入口的苏玮忽然又跑过来,隔着栏杆抱住了姐姐。
她们还是没有顾忌地哭了。
她们的皮肤都是淡褐色,发着暗金一般的光泽;都是黑而且软的头发,哭的节奏、眼泪的流速一模一样。
苏眉闻见苏玮身上还有奶味儿,小时候遗留在身上的奶味儿。
她们许久没有这么亲近过了,原来那奶味儿还在。
苏玮和尼尔消失在那条笔直、漫长的传送带上。
尼尔白皙的手臂搭在苏玮的肩上,那副肩膀微微地颤抖,他们不回头。
苏眉很快就出了机场大厅,就像要尽快逃脱刚才那场不期而至的难过。
走下台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她一眼就看见大厅上面&ldo;北京&rdo;两个字。
她觉得它们矗立在那里既单调又孤苦伶仃,和什么也不协调。
她被几个出租司机拦住。
他们争着抢着要拉她,脸上都有一种半是威胁、半是乞怜的表情。
苏眉熟悉这种表情。
也许中国人对中国人的任何威胁或乞怜都无济于事,中国人还是善于按照自己的习惯和能力处理眼前的一切麻烦。
苏眉挑了一辆最便宜的&ldo;菲亚特&rdo;,每公里六毛。
六毛的车子带她重返机场大道,她没有再去留意近处待放的迎春和远处灰色的尚在复苏的原野,她只觉出几分遗憾;苏玮走了,原来她们连苏玮的理想和对未来的展望都没来得及谈,为什么苏玮把自己扔了出去?也许这个看上去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问题,对于苏玮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就像她们小时候有一次在北京站候车室等车,为了给自己找个地方坐,姐儿俩竟一起冲一个躺在椅子上的女人大吵。
结果那女人只给她们腾出了屁股大的一小块地方,小玮先挤着坐下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她七折腾八折腾竟然又给自己争出一块足能伸开腿睡一觉的地盘。
现在苏玮也许又是一个七折腾八折腾。
没别的,伸开腿睡一觉,脑袋在中国,腿伸在美国。
伸伸腿也许并不是享什么清福,不就是把椅子,谁也用不着羡慕。
这一定是苏玮的回答,苏眉想。
车子很快跑进了城,眼前有了许多的人和许多的车。
一个老太太拎着几条带鱼兴高采烈地在便道上走;化妆品商店门口贴着黄纸黑字的醒目广告:&ldo;睫毛已到&rdo;;站牌下的人们涌下便道正期待着下一辆104或者108;一位闯了红灯的小伙子正跟警察&ldo;滞扭&rdo;。
但是人们都脱去了棉衣显得步履轻快,尽管有人面带愁相儿面带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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